谷口吉生X鈴木大拙館：美學建築空間裡讀禪意

第一次來訪〈鈴木大拙館〉時，其實並不知道他是何方神聖，全因為對建築師谷口吉生的喜好，加上建築雜誌《Casa Brutus》的推選，交通便利，沒理由不順到一訪。意外地，不敢說對鈴木大拙作品了解多少，但儻若問我金澤市區最喜歡的景點，〈鈴木大拙館〉絕對名列前一二，連帶許多朋友前來後，這裡幾乎一致成為大家最沒預期、卻印象最深刻的景點。

仔細想了一下理由，建築本身應佔據大半原因。

如果說哲學的本身，就是思索生命本質的過程，那這趟思辯之旅，建築師谷口先生無疑為來訪者打造一條循序漸進的通道，將艱澀的哲學思辯，轉換成無須言語、文字描繪，心靜得下來，便能在這空間裡捕捉到鈴木大拙的禪學的部分精神，何況前來這裡，並非為了追尋哲學的義理，更多時候只是在空間裡找到旅行的意義。

1870年出生於金澤市的鈴木大拙，本名鈴木貞太郎，畢業於東京帝大（東京大學前身）哲學系，「大拙」為他的居士號，是日本極具地位的宗教學者之一。一生鑽研於佛法、禪學及東洋哲學研究的他，27歲時赴美國出版社工作長達11年，從事英譯相關哲學及佛法書籍，並致力於禪學的推廣。回國後，除了母校，也先後在學習院大學、大谷大學等校任教，在他以高齡95歲殁世前，多回受邀至英、美都不同學校擔任講師、定居，本身也也有多本相關著作，可謂地位崇高、對後代相關領域影響深遠，讓他名列20世紀初期的重要禪學家，享有「世界禪者」之譽。

對建築師谷口吉生作品的偏好，則在於精準度。常是第一眼看到時不會是最驚艷，但空間帶來的奇妙力量，多一分、少一分都不對，精準無比；理性與感性比例完美的融合，更常讓人感動得回味再三。

就像第一回來訪〈鈴木大拙館〉，即便格外低調的入口處，但每一個細節處都帶著巧思，卻用不必費心在空間裡如捉迷藏的找尋。以金屬刻畫製成的LOGO、隱身貼壁的郵筒都讓處在民宅裡的大拙館，完全不驚擾到左鄰右舍。

嚴格來說，〈鈴木大拙館〉是間專以展示鈴木大拙哲學思想的紀念館，但這樣歸類，嚴肅了這空間，至少對我而言，這裡像是一道開啟生命的大門、美的思考。甚至第一次明確地理解到，光是空間的力量就足以巨大到讓人肅然起敬。

幽暗的燈光設計在長長的入口窄廊盡頭，一股被時空擠壓的巨大沉靜迎面而來，頓時所有人都噤聲不語，連腳步都不自覺放輕。時此，右側外切出三角型落地窗，讓枯水山庭園成了焦點，但戶外陽光因窗戶面向，僅剩微光曖昧地反向地映照在動線上。

這條前行的探索之路，直到盡頭，燈光含蓄地投射在牆上鈴木大拙的照片時，才彷彿剝去外在虛假的掩飾，面對淨化後，那孤獨又真實的自我，獨自進入鈴金大拙的哲學世界裡。

紀念館主要由3個室內空間所組成。其一的「展示空間」，是鈴木大拙及哲學相關的主題企劃展；轉個彎，來到「學習空間」，以書房概念所打造的空裡，精雅的陳列，適度的留白，學習書桌後方，一抬頭，落地窗外便是枯山水的「露地之庭」，這裡展示他旅居各國，致力推廣禪學思想時的所有著作及報導，另一面牆上還放有些他的日、英文語錄，可挑選自己喜歡的，放進剛隨票贈送大拙紙製資料。

自動玻璃門一開，習慣了室內空間的微幽，瞬間戶外的陽光讓眼前一亮，人像從晢學家的大腦裡走出來，沿著外部回廊，「水鏡之庭」頓時在視覺被放大，加上四周大自然以色彩傳遞時序，清澈地倒映在池水中，讓這方水池擁有如海域般，心胸遼闊，而「思索空間」便藏在當中的白色建築裡。

從不斷被擠壓，逼著掏出內心的自己，逐步試著認識、學習哲學家探索的議題，最終教會我的，是在大自然中，真誠面對自己，思索自身問題。

方型的「思索空間」裡，猶如半開放的思考秘室，傳統的榻榻米座墊椅置放在中央，天花板開了一個圓型天井，將光線導引至空間裡，正方型的秘室四邊，各有一出入開口，正好成了四個景觀窗，獵住四方不同的天地及庭園造景。

仔細想想，館內面積不大、僅3個小展館，展示物也不多，卻讓我即便來過幾回，總有種遊歷在迷宮的峰迴路轉感，不論是空間的變化或是心境上的移轉，忍不住好奇，上網研究一下紀念館的平面圖。

這下又不得不讚嘆建築師美學的創造與拿捏空間力道的精準度了！

雖說3個室內展示空間，但實則分成「玄關棟」、「展示棟」、「思索空間棟」3大建築區域，加上由枯山水庭園的「玄關之庭」、「露地之庭」及泉池式的「水鏡之庭」3庭園所構成，在玄關棟以一道石灰凝土牆，區隔成一暗、一明兩條迴廊道，連結館內建築，再透過庭園，接續一旁小立野台地的四季風情，明明是極簡的現代建築，隱晦帶進傳統日式庭園的精髓與意境，不需過多的文圖解說，就算沒法明瞭大拙的哲學世界，但置身在其中，大自然與空間帶出的禪意，心領已神會。可大可小、有形無形、抓取與捨得的生命意理中，一如金剛經所言道：色即是空，空即是色，又道：一切有為法，如夢幻泡影，如露亦如電，應作如是觀。

每回來到水鏡之庭，我喜歡以建築為中心，沿著四周的長廊、小徑，重覆地走，來回於思考空間，也企圖逃脫這祕室，一股無聲的力量襲捲而來，總讓我久久、久久無法言語。想起我極喜歡的「平民劇作家」井上ひさし有句讓我十分認同的哲理：「讓困難的事物變得簡單，讓簡單的事物變有深度，讓有深度的事物變有趣。」

「禪與茶道的相通之處，在於對事物的純化。」～鈴木大拙

我想，即便來訪這麼多回，我還是沒能完全進到大拙的哲學世界裡，但很確定的是，建築師的巧思，的確精準地為大拙的哲學世界，築起一條簡單、有深度、有品味，也逐漸讓人愛到足以流連忘返的領悟之路。

由封閉的黑暗來到開放式的光亮，水、光與大自然調和出來的禪風世界，是柳暗花明後的心靈桃花源，一腳闖入，已難以回頭，即便重返人間，那佇留在心底的永恆美，怎教人不在在想念？